他們當中的一個十多年後同我偶然相遇,這點我想稍後再說為好。
舞臺轉到東京。
按順序‐‐我是說除掉沒怎麼親切交談過的中國同學‐‐對於我來說的第二個中國人算是大學二年級那年春天在做課餘工的地方認識的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大學生。她十九,和我同歲,個子不高,換個角度,說長得漂亮也並非不可。我和她一起幹活幹了三個星期。
她幹活非常熱心,在她影響下我也幹得挺熱心。不過從旁看她幹活的樣子,似乎我的熱心同她的熱心本質上截然不同。就是說,我的熱心是&ldo;既然至少在幹什麼,那麼或許有熱心乾的價值&rdo;這種含義上的熱心,而她的熱心則大約屬於迫近人之存在的根本那一種類。很難表達確切,總之她的熱心裡有一種奇妙的緊迫感,彷彿她周圍所有日常活動都因了這熱心而得以勉強合為一束並得以成立。所以,大多數人都跟不上她的工作節拍,中途氣惱起來。直到最後也不發一句牢騷而同她搭檔幹下來的只有我這樣的人。
說是搭檔,其實我和她起初幾乎沒有開口。我搭過幾次話,但看上去她對交談沒有興致,我便注意再不說什麼。和她第一次像樣地開口說話,是一起幹了兩星期之後。那天上午她約有三十分鐘陷入一種精神危機,這在她是頭一回。起因是作業順序出現了一點混亂。若說責任的確是她的責任,但在我看來這類失誤是常有的。不過一時馬虎大意罷了,任何人都在所難免,但她卻像不這樣認為。一條小小的裂fèng在她的頭腦中逐漸變大,不一會竟成了無可奈何的巨大深淵,她一步也前進不得。她一句話也不說,完全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裡,那
樣子使我聯想起夜幕下緩緩沉入大海的輪船。
我停止作業,讓她坐在椅子上,一根根分開她緊握的手指,給她喝熱咖啡,隨後告訴她不要緊,根本不用擔心,又不是來不及了,錯了重來也耽誤不了什麼,即使耽誤了也並非世界就此終止。她眼神悵悵的,但還是默默點了下頭。喝完咖啡,她似乎多少沉靜下來。
&ldo;對不起。&rdo;她低聲道。
午飯時間我們簡單聊了一會,她說自己是中國人。
我們做工的場所是文京區一家小出版社的又黑又小的倉庫,倉庫旁邊淌著一條髒兮兮的河。工作簡單、乏味、忙碌。我接過帳單,按上面的冊數把書運到倉庫門口,她給書打捆並核對底帳,就是這樣的活兒。加之倉庫連個暖氣裝置影兒也沒有,為了不至於凍死,我們不得不一個勁兒勞作。那不是一般的冷,我想在安科雷季機場打臨時工怕也不過如此。
午休時,我們去外面吃熱些的午餐,暖和身子,一起呆呆地度過一個小時。午休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讓身體暖和起來。不過在她那次精神危機過後,我們開始一點點談起自己。雖然她說得斷斷續續,但稍過些時候還是弄清了她的基本情況。她父親在橫濱從事小規模進口貿易,進口的大半是香港來的準備大減價時拋售的廉價衣服。雖說是中國人,但她生在日本,大陸香港臺灣一次也沒去過,中國話幾乎不會,英語呱呱叫。她在東京都內一所私立女大讀書,將來希望當翻譯。住處是在駒達一座公寓,同哥哥住在一起,或者借用她的說法‐‐硬鑽進去的,因為她同父親合不來。對於她,我所瞭解的事實大致就是這些。
三月裡的兩個星期,就這樣連同不時飄零的夾雪冷雨過去了。工作最後結束那天傍晚,在財務科領罷酬金,我略一躊躇,邀請了這個中國女孩去新宿一家以前去過幾次的舞廳跳迪斯科。不是想引誘她,我沒有那樣想。我有個自高中時代便開始交往的女朋友,但坦率地說,我們之間已不似以前那樣融洽了。她在神戶,我在東京,一年見面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