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朝孤跪了下來。
她乖順地垂頭。
那是對上位者的跪拜,是對主宰者的服從。
然她再不需這麼做了。
孤,已決意放她走了。
孤用大氅將她裹嚴,將她抱出暴室。
孤已許久不曾抱過她了。
暴室四月,她已如一片輕紗。
她僵著身子,十分拘謹,她站在臥房時侷促不安,微微避著燭光,惶然打量著周遭,她心裡的畏懼與慌亂全都落在孤眼裡。
孤也是在這時才好好地端量了她。
她的臉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唯有眉心一點紅痣昭示著她仍是一個活人。
她比原先更瘦,只一件寬大的軟袍在身上垮垮裹著,項圈與鏈條在燭光下閃閃發光。
小腿腳踝在微微岔開的袍子裡若隱若現,她赤著一雙腳,她的腳踝亦鎖著鐵鏈。
她的眼淚就聚在眸中,將出未出,將下未下。
她與孤的青瓦樓已經格格不入。
她可想起過從前那短暫的好?定也想起了五月的凌虐罷?
在那一刻,孤不知她在想什麼。
不。
孤從來也不知她在想什麼。
她逼回了眼裡的淚,雙膝一屈,垂頭跪了下來。
領口滑下肩頭,膝頭露在外面,她也都不管了。
孤怔怔立著,神思恍惚。
腦中空空,並不知自己此時到底想了些什麼。
距離上一回在青瓦樓好好說話,已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
是有千萬年之久了。
孤問她,“你想回家嗎?”
她該回家了。
她從也不曾把蘭臺當作自己的家。
孤在每一個輾轉難眠的漏夜,在每一次孤燈獨對時,都一次次地告誡自己,蘭臺不是她的家,她不屬於這裡。
孤告訴自己,許瞻,夠了。
她該走了,你也該做個孤家寡人。
孤的將軍門客一次次進諫,請孤下令殺她。
他們一次次提醒,她是戰俘,是細作,是屢屢要刺殺孤的人。
她在燕國罄竹難書,樁樁件件都是死罪。
這樣的人,怎能留下?
孤知道昏君誤國。
孤不懼擔上千古罪名。
孤從也不曾殺她。
她垂頭溫順地說話,她說,“奴沒有家了。”
孤心口一窒,喉間發苦。
孤知道,沒有家,她也不會願意留下來。
她說沒有家,無非是憂心沈宴初不再娶她,也許也不願再要她了。
無非如此。
與孤並無半分關係。
孤心中悽愴,惱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孤若早些明白這個道理,就該在四月魏使來時,放她跟著魏國的車駕走了。
強扭的瓜,實在不甜,也著實不必。
她說,“公子只管吩咐,奴什麼都會做。”
孤何需她侍奉什麼。
蘭臺不缺寺人,燕宮也並不缺啊。
孤的話哽咽在喉,到底再沒有說什麼。
她慌忙起身,在盤中淨手,乖順地為孤脫履寬衣。
她把茵褥錦衾都整理得鬆軟舒適,她侍奉孤上了臥榻,掖好被角,垂下紗帳,就要退下了。
她有一雙巧手。
一雙早早生了繭子的巧手。
聽說她這十六年,有十幾年都在侍奉人。
聽說她侍奉完父親,便侍奉外祖母,侍奉完外祖母,又跟去大營侍奉沈宴初,侍奉完沈宴初,又來蘭臺侍奉。
孤從未嫌棄過這雙手